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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7年11月7日 星期三

王者之痛──第一名的魔咒

 




王者之痛──第一名的魔咒

高材生?

初到精神病院,還沒有熟悉環境,就開始有了迷惑了。

首先,這個稱謂便吸引了我,為什麼是高材生,它是同仁間取笑的話,或者他曾有過一段輝煌的歷史;我把病歷調過來仔細研究,還是看不出端伲,除了用藥的資料之外,什麼也沒有寫。

第一眼見著他時,感覺的不是高材生,而是高大人,近一米九十公分的身高,簡直鶴立雞群,莫非這就是高材生的理由?不可能的,高大與高材太不相同了,我的迷惑一絲未減;我天天來回病房,可以好好端詳他,的確特別,眉羽之間有股神韻,透著氣質,很有書卷味,但卻憂憂傷傷的,他習慣一個人,安安靜靜的蹲坐在病旁的一角,仰著四十五度角望天,口中發出啐啐的低吟。

他會冷冷的笑著,這大約是所有精神病人的症候,但他的笑多了一股滄桑,心不及防的插入我的胸口,陪著他一起低迴。

「笑什麼?」

我總是不回答,逕自笑著。

靠他太近,他會做出防衛的動作,讓人不寒而憟。

也許是病了,或者藥物副作用,他的手腳常抖個不停,樣子很怪,在他俊俏的臉龐中,透著愁緒,眉頭好深彷彿上了幾道鎖,除?F吃藥物之外,他從不與人打交道,黃昏時候,醫療人員一個個下班,便是我與他的談心時,初時我總被拒於幾尺之外,他畏懼醫護人員,包括了我,可是我並不死心,仍夜夜探訪,即便只說上一句話,我也甘心。

我知道他喜歡下五子棋,而且有一定功力,護理人員全被他打敗,有一夜,我試探性的問他:「想下棋嗎?」他思索一會兒,點點頭,我們便擺上了棋譜,開始對坐嘶殺起來,白子與黑子在方格子的線上攻防,你一子我一子的,竟分不出勝負,這一次我用餘光看見他偷偷笑了,而且並非冷笑,是一種真實的愉悅。

「棋逢對手!」

突然從今口中溜出這一句話真有意思,我不明白其意,是否是沒有人勝過他,而這一次是唯一例外,有一個人可以與之打成平手,把圍棋板子擺得滿滿的,他愈下愈起勁,一點也不輸,那一夜,我們下了一盤快意的棋,真是棋逢對手。

之後,他便常常找我下棋,心事卻依舊設防。

護理長眼見我夜夜私闖,替我擔心起來:「你認識的醫護人員都被他打過,你不怕?」我倒不知道這件事,現在知道了,當然怕,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,如何是好?護理長提點了我:「他還喜歡武俠小說與古典音樂,你看著辦吧。」

武俠小說,?漶A我喜歡,這不難,古典音樂不太懂,很難,於是我先引著他走進武俠世界,他的心防在一次次的攻防中我被戳破了,開始願意與我坐在病房裡一條長桌上聊了起來。

他愛讀武俠小說,而且讀了不少,對於角色有他的深入思考,一開口便是行家,他問了許多怪問題,比方說,最喜歡誰?最怕誰?答案讓我眼睛一亮,周伯通是他的偶像,理由呢?悠遊自在,大智若愚,演活自己……我明白這些全是他深藏於心的圖騰,他一直希望如此自在活著,更確切的講,周伯通是他的原形,而他最怕的人則是一心奢想武林盟主的令狐沖的師父,為了這個目的,他可以做盡壞事,武林盟主某種程度上太像第一名了。

在武俠世界中我們談了更多,他們潛意識流的方式,慢慢吐出一點點秘語,我漸次知道一些,把它當成拼圖一樣拼了出來。

古典音樂並非我的最愛,這一部分我得做足了功課,才敢與之對談,可是一談便上了火,我自己也迷戀上了這有味的音律,在病房中唯一可以使他燦笑大約只有古典音樂了,每回我扭開韋瓦第的《四季》,他的笑便沒有停過,淺淺的,像遇見老朋友一般,不慍不火的流露著真情,他親口告訴我:「很久沒這麼開心了。」自從當學生,要考試以來,笑變成了奢侈品,?@張撲克臉,不笑就是不笑,但是古典音樂裡的巴哈、韋瓦第、德布西,卻使他頭兒微揚,隨著節拍輕輕舞動雙手,哼唱旋律,狀極開心。

之後,我便對他愈發認識了,他是一流高中的畢業生,第一志願考上醫學院,第一名對他而言,有如探囊取物,容易得很,隨隨便便就是一個第一名入袋,萬一考了第二名,一定有人會認為例外。

對照他在學校的風光,而今在醫院的景況便有些悽愴了,醫學院畢業,有醫生執照的他,本該是醫生的,但卻成了病人,為什麼?

我開始像偵探一樣,夜闖病房,一點一滴找出蛛絲馬跡,夜裡的私會讓我有了一些收獲,我發現他家有一位第一名狂,瘋狂的要求他要勇冠三軍,成為風雲人物,他不辱使命的為母作嫁,完成任務,小學至高中共有十二年,沒失手過一次,統統第一名。

他是名副其實的第一名,但也為其所害,壓力徒然增加,不再第一名時,竟會失魂落魄,渾身不自在。

上了醫學院,他還是努力求取第一名,可惜臥虎藏龍之處,豈容撒野,第一名變難了,他的心也累了,終於躲進精神病院裡減壓。

按照他的說法,除了讀書、考試之外,他的生活貧乏得很,禮樂射御書術全無,遊山玩水全空,風花雪月難得一見,他日?撽]夜按表操課,就為了一個虛假的第一名。

「好苦。」

這是我第一次在他口中聽見的心事,可是連這句話他都說遲了,他的確很苦,但卻無人看得出來,那便更苦了;第一名等同於站在聖母峰頂,他卻只著薄衣一件,風勢強大,天寒地凍,他全身打著寒顫呀。

他告訴我:「如果學音樂,就不會是病人了。」

多刺人心肺的話,在冷風中冷不及防的射了出來,聽來傷感,我好想告訴他:「如果不習醫,你會個好音樂家,天天仙樂飄飄,醉在夢裡。」

如果不要第一名,也許他也會是個好醫生?!

我這麼猜想。

好幾回,我與他心力交瘁的媽媽,在小小的,有些凌亂的診間,談起如煙往事,每一回,她都會發出長長的一口氣,幽靈似的飄盪在空中,配合一句句後悔的音調,長長的,帶著愁,鑲著哀傷,的確如此,她一直很懊悔,重複叼唸著:「如果人生可以重來……」

如果人生可以重來?

我懂她的意思,便更加愁滋味了。

它,本來是疑問句,聽起來愈來愈像否定句,人生真的無法重來,它是單行道,一點不由人。

昨天,我再度回醫院看他,十八年了,他還住在暗無天日的病房裡,應該不會出來了,我們在會客室聊了?\多,霞光初露我才走出了醫院,那一刻,我有了這樣的感傷。

他,是醫生?還是病人?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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